张爱玲倾城之恋的经典（倾城之恋俗世乱世中的爱情模样）

胡琴咿哑拉着，说不尽苍凉的故事。流苏今年已经28了，上海白公馆的六小姐，白家是百年的书香大户人家。自八年前离婚后，流苏一直寄居在娘家，现在是1941年， 抗日战争期间。

徐太太今晚突然过来，带来流苏前夫过世的消息。家里的哥嫂劝流苏去给前夫奔丧，流苏离婚时带回家的钱都给他们盘算光了，随着白家日渐败落，哥哥嫂子们明里暗里想赶流苏出门。就连母亲也劝流苏回前夫家领养个侄子，忍着熬着等待出头的那天。婚都离了几年，流苏当然不肯去奔丧让人笑话，可在家里也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。

徐太太此次来还为了做媒，给七小姐宝络介绍了一个姓范的叫柳原，父亲是一个有名的华侨，今年32岁，在英国出生长大的私生子，父母双亡，西式中式的苦头吃了许多，才继承了大笔的遗产，性情放浪，行为出格。也给流苏介绍了一个海关做事的，5个孩子，刚死了太太等着续弦。为了宝络的这次相亲，白家上下忙了个鸦飞鹊乱人仰马翻，相亲那日，四嫂想把两个12岁的侄女都带上，宝络心里恼，便拖了流苏去，车子坐不下，两侄女才没去。范柳原先请白家人看了两三个小时的电影，又去了有舞场的饭店。白家人都不会跳舞，只流苏会跳。那晚流苏和范柳原一连跳了三支舞，宝络反倒被冷落一旁，主角变配角。回家后，嫂子们骂流苏不要脸残花败柳之类的话，流苏听得清清楚楚，虽不是有意，但心里却觉得解气。

隔了几日，徐太太又来了白家，说出了流苏那可能的对象外面已经有人了，为帮流苏的忙，愿出所有资费，让流苏陪着去趟香港，顺便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。流苏想这可能是范柳原的主意吧，心里决定赌一把。输了，声名扫地，若赢了，便能出了胸中这口气，更有了好的活路。女孩子总是要嫁人吃饭的，否则日子便过不下去。还好，镜子前的流苏还不显老，纤瘦的腰，娇小的脸，含情的眼，半透明白玉般的肤色。

过了一星期，流苏便陪着徐太太一家，坐着荷兰船的头等舱到了香港的码头，上了岸到了浅水湾酒店。见到柳原，他对着流苏含笑点头。流苏进了房间，发现柳原的房间就在隔壁。当天晚上，流苏随着给他们接风的一班人去了舞场，正跳着，范柳原突然出现，把她从一个男人那里接了过来，两个人彼此试探着，柳原说了些我爱你的傻话，流苏不信。

两人出了舞场，流苏发觉柳原和她单独在一起时，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模样，背着人稳重，当众却放肆。到了浅水湾，看到路两旁的野火花树，一路烧过去到天空，红得是不能再红。走到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，柳原说想到了地老天荒一类的话，有一天若整个文明坍塌了，两个人在墙底下遇见了，对彼此也许会有一点真心。柳原回中国时24岁，对故土和家乡有许多美好的梦想，可是现实却是令人失望的，他慢慢学会了人前的虚伪和造假，可是心里却总是憧憬着有那么一个人能懂他，能真心相对，碰见流苏，想到了那些执子之手，与子契阔的古老誓言，心里奢望但却绝望，他明白流苏并不爱他，流苏爱的是那份他所能提供的经济保障。所以就算爱流苏，他也不想娶她，何必娶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把自己管住呢？但流苏又能如何呢？不嫁人便没有活路，没有活路又谈什么爱情呢？流苏知道自己是美的，一低头，一投足便是传统中国女人的韵味，而这美是吸引男人娶她的资本。

柳原每日都伴着流苏到处跑，处处留心，总是殷勤，各处都玩遍了，晚上常常去散步，直到深夜，但是柳原连流苏的手都难得碰一碰。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，她如临大敌，结果毫无动静。柳原照旧说着一些半真半假痴痴的情话，有些倒是些发自内心的真话，但流苏没明白。只是谈着恋爱，但从不说到结婚，流苏心里懊恼。这样两人一个多月僵持着，她明白他要她，却不想娶她，等着她主动屈服投怀送抱。一天深夜里，流苏又接到柳原说了好些我爱你和月亮的情话，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。流苏想不能迁就了柳原，决不能做了他的情妇，这样他没有得到她，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她这里来，带着较优的议和条件。

于是流苏坚持回了上海，一定要忍耐，不能失了淑女的身份，熬到十一月底，柳原从香港来了电报：“乞来港”。她发现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了，不得不屈服。于是她到了香港，还是住了原来的酒店房间，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吻她，这个场景已经在彼此的幻想中发生了无数次了。第二天柳原就告诉她过一个星期他要去英国，并提议给她租一个房子，她住在这里等他。新房子在山坡上，上下三间屋，明亮又空旷。大致安顿后，流苏把柳原送上了船。

一九四一年，十二月八日，炮声响了，外面流弹纷飞，真个世界像一只硕大的箱子啪地一声关上了盖，整个世界都黑了，外面炸弹的响声像锤子不断捶打着箱盖。流苏这时想到了柳原，不知道他坐的船有没有被击沉。第二天外面轰轰隆隆来了一辆军用卡车，竟然是柳原。卡车在流弹网里穿行，两人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，一路颠簸着去了浅水湾酒店。子弹炮子打得人东躲西藏，人也饿得没了力气，这一刻他只有她，她也只有她。

子弹终于停了，流苏和柳原走出了酒店，走回他们山坡上的房子，房子乱成一片，他们每天就是忙着打扫和做饭吃。劫后的香港什么都完了，断壁残垣，只剩下一片虚空。在这动荡的世界里，什么都不可靠了，唯一靠得住的是自己的一口气和身边的这个人，流苏抱着柳原，这一刻他们彼此达成了谅解。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，总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。

柳原终于愿意和流苏结婚了，他们在报上刊登了结婚启示，不多久他们回了上海。柳原现在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，那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——名正言顺的妻。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。

以下是《倾城之恋》小说的部分原文节选，张爱玲的确是天才作家，感受力极为敏锐，比喻精妙生动。

七八年一霎眼就过去了。你年轻么？不要紧，过两年就老了，这里，青春是不希罕的。他们有的是青春——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，新的明亮的眼睛，新的红嫩的嘴，新的智慧。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，眼睛钝了，人钝了，下一代又生出来了。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，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。

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，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，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。

正在这当口，轰天震地一声响，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，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箱子，拍地关上了盖。数不清的罗愁绮恨，全关在里面了。

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，子弹穿梭来往。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。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，织出各色的人物，爵爷，公主，才子，佳人。毯子被挂在竹竿上，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，啪啪打着，下劲打，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。炮子儿朝这边射来，他们便奔到那边；朝那边射来，便奔到这边。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，墙也坍了一面，逃无可逃，只得坐下地来，听天由命。

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。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。一到了晚上，在那死的城市里，没有灯，没有人声，只有那莽莽的寒风，三个不同的音阶，"喔……呵……呜……"无穷无尽地叫唤着，这个歇了，那个又渐渐响了，三条并行的灰色的龙，一直线地往前飞，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，看不见尾。"喔……呵……呜……"……叫唤到后来，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，只是三条虚无的气，真空的桥梁，通入黑暗，通入虚空的虚空。这里是什么都完了。剩下点断墙颓垣，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模去，像是找着点什么，其实是什么都完了。